like抽筋 發表於 7-8-2010 22:26:53

[轉]飄零

眼淚,是幸福的人才有的東西——
  八歲時,娘死了。
  她像一片云一樣從欄桿邊上落到池子里,白色的裙子從我眼前晃過,溫柔的白色。

  她從來不曾如此溫柔過。
  記憶中,娘總是瘋狂地掐我的嘴唇,眼睛里閃著歇斯底里的神色。
  她總是掐到我的血順著嘴角流下來,才會放開手,然后捧住我的臉大聲的哭。她的
眼淚像斷掉的珠鏈,落在我的臉上。那時我總想嘗嘗那眼淚,可是嘴里只有血腥的味道

  你為什么不說話?你為什么不說話?
  她哭的時候這樣子搖晃我,可我只會瞪大了眼睛看她。
  你這個怪物!她說。
  
  我不會說話。
  
  聽奶媽說,娘生我的時候血流如泉涌,整整三天,都沒有動靜。所有的人都認為我
必死無疑,可我還是出生了。
只是,我生下來沒有哭聲,也沒有眼淚。
  我知道娘恨我,因為我,她只好住在這個見不到外人的宅子里。爹不想讓人知道他
有一個不會說話不會哭泣的女兒。
  我也知道娘從來沒有放棄過讓我說話,因為這樣她便可以搬回爹的身邊去。可是她
終究失望了。于是,她在最后一次掐我后狂笑著從廊上跳了下去。濺起一片水花。濺在
我臉上,宛如她的眼淚一樣。
  如今,她被撈起的尸體安靜地躺在地上,神情安詳。雪白的手垂下來,一動不動。
我大著膽子上去摸,冷的,但沒有舉起來掐我。
  娘從來都不曾這樣的溫柔過。
  我咯咯笑起來。
  然后,我就見到了爹。
  這個我從來不曾記得也不曾想見的男人用冰冷的聲音叫我過去,他修長冷漠的手指
劃過我的臉。就一下。然后讓我走開。
  我聽見他叫下人給我安排新的住處。
  我離開了那個娘八年都沒有能離開的宅子。
  爹住的地方很大,可我總覺得與原來的宅子沒什么差別。庭院的中間有個大池子,
池子上也有回廊。人多,可是沒有人理我。幾乎所有的親戚,哥哥姐姐,還是下人,都
用一種奇怪的神情看我。
  因為我是一個怪物。
  至于客人,爹根本不讓他們有機會知道我的存在。
  爹有許多妻子。我上面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他們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我
喜歡園子里幫忙的少年,他叫穆風,看上去比我大五六歲。夏天時我坐在池子邊上,把
光腳浸在涼涼的水里,便常能看到他在池子里幫著清淤。他從來不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總是笑笑的喊我一聲“六小姐”,然后采一朵小小的白蓮花放在我膝間。
  我便用清澈的眼睛看他,不說話。
  我不會說話,他知道。
  十歲時,我認識了箏兒。
  她是和一大群丫頭一起被管家從外面買回來的,她最小, 穿著淺黃的碎花衣褲,頭
上扎著小包包。她在哭。
  一大群丫頭,只有她在哭。
  我從邊上經過,看到她。
  跑上去,伸手摸她的臉。她哭得傷心,沒顧上注意我。
  我用手指撫下她一滴眼淚,沒加思索便放進嘴里。
  管家詫異地看我,又不敢說什么。
  我吮下她那滴眼淚,想到娘。
  甜,我說。
  爹把我帶到一個房間里,他冷漠的臉上看不見喜悅。可我猜他很高興。
  你該讀書,飄零。
  我看看那房間,滿架的書。
  爹不常來看我。他請來先生教我認字。隔一段日子就換一個。他們喜歡讓我看動人
的故事,悲傷的,亦或是喜悅的。
  可我依舊無淚。
  爹也仍舊不讓外人看到我。
  因為我還是個怪物。
  只是從一個無聲的怪物到會說話,卻仍是怪物。
  那是你太美了,小姐。箏兒總這樣說。所以不能給人隨便看到的。
  從那天以后,箏兒就成了我的專屬丫鬟。她比我小一歲,卻長得比我快。
  箏兒是漂亮的,她的手臂渾圓,臉頰飽滿,粉粉的泛著珍珠般的光。
  她喜歡穿紅艷艷的衣服,扎一根紅腰帶,宛如一朵嬌滴滴的海棠花。
  我不看書的時候,箏兒就拖我到花園去。她像蝴蝶一樣笑著在花園里飛來飛去,聲
音傳到各個角落。
 小姐,多美的花!
  小姐快來!
  小姐,你不看嗎?
  我只看著她,我不看花。我喜歡看箏兒歡樂地跑動的樣子。健康,而且明亮。
  健康得讓人有些嫉妒。
  宅子里的人都喜歡箏兒。
  因為她有最甜蜜的笑容。
  她哭起來觸到人最脆弱的心弦。
  她的眼淚甚至讓沉默了8年的怪物開口說話。
  而我是她的小姐,卻終年無淚。蒼白并且自卑。
  我只穿白色的裙子,那讓我想到穆風的白蓮。每年天一轉暖,我便急急跑到池塘去
,看看蓮花有沒有開。
  穆風的笑容讓人溫暖,眼睛明亮得像陽光。他有寬寬的下顎和肩膀。一年一年的夏
天,他越來越健壯,高大。箏兒總喜歡跳起來夠他的腦門,然后嚷嚷個不停。他便溺愛
地看她,像看一朵欲放的小花。
  我看他的時候,他會眨巴一下眼睛,然后暖暖地笑。
  小姐,念支詞吧。
  我便開口念。
  訴衷腸。
  流水凄涼映斜陽,籬花寂寞殤。無怨何甘飄零,宿孽總因情。
  白紗裙,青云鬢,血空啼。往事兼雨,沉沉起起,點點滴滴。
  新寫的。念完我抬頭笑。
  太悲傷了。他說,聲音明亮。寫支快樂的吧。
  可我就喜歡這首詞。
  十七歲的春天遲遲不去。我一日日去池子邊等,蓮花開了,我就能見到穆風了。可
蓮花不愿開。
  水風輕,我的白裙飄起來,在腳上拂動。荷葉長了不少,可沒有花,畢竟單調。
  我站在回廊上,周圍沒人,庭戶無聲。只有水。輕輕地響,凄涼映斜陽。
  我忽然想跳到水里去,也許是想起了娘溫柔的那一刻,亦或是想學一學穆風。
  于是我爬到欄桿上,試探著踩下水去。但愿不要濺起太大聲響,以免被人看到。然
而裙子絆到了我,我人一歪就 要撲進水去。
  一只手臂撈著我的腰把我提到地上。
  我帶著淺淺的笑站著。差一點,我就能到水里了。
  你在干什么。說話的人聲音低低的,但不太平靜。
  我不作聲,這是個陌生的聲音,一個男人。我不認識他。
  你在干什么。那個聲音又問。尋死嗎。爹的聲音也低,卻沒有音調。
  我轉過臉,還掛著那抹淺笑。誰說我想尋死,我只是想去水里,只是去水里。可是
我還是沒說話。
  陌生人差異地看我,眼神里有疑惑。
  他沒有見過我。
  果然,他問:“你是誰?”
  我抬眼看他,他當然不認識我,爹漂亮的女兒是個怪物,誰會讓外人認識一個怪物

  我又輕輕地笑,他陌名地看我,眼光有些迷蒙。我知道我的美麗。
  我笑完后轉身走掉,沒有聲響。
  他不甘心地在身后問:你叫什么名字。
  飄零。納蘭飄零。
  我是南宮塵……還能見嗎?
  我沒有再回話。爹不愿我見任何人,而我,只想見穆風。
  可我記住了他的名字。
  南宮塵。他是個英俊的男人。
  箏兒那晚像只快樂的紅鸚鵡,唧唧喳喳說著白天的見聞。
  我這才知道庭院里怎么會沒有人。爹五十大壽,而我卻一點也不知道。
  小姐你知道嗎?皇帝陛下也有來哦!還有三個皇子,他們都很好看呢!他們有帶來
很多很多的壽禮給老爺……小 姐,你有沒有在聽啊!
  我在發呆。
  爹在朝中有不小的官職,上頭幾代都曾輔佐過皇室。當今皇上南宮楚基登位時,聽
說還是祖父主持的大典。南宮楚基……
  我似乎知道今天遇見了誰。
  可我不在乎他是誰,他只是個打擾了我的玩興的人。我很快便忘記這次相逢。
  因為,蓮花開了。
  我光著腳跑到池子邊上,坐下去。等待。穆風的身影在水中搖晃,白苞叩首,一一
風荷舉。
  箏兒隨后跑來。嬌喘連連。小姐,怎么光腳出來?她的臉上紅紅的,抹了胭脂。
  從十五歲后,爹就常譴人送些脂粉首飾給我,我不喜歡,總丟在一邊就忘了。箏兒
便總在收拾的時候埋怨:小 姐,漂亮的東西,扔了多可惜。箏兒喜歡胭脂。于是,我再
收到時,便統統送給箏兒。
  穆風聽到箏兒的聲音從水里走過來,他沒穿上衣,胸膛上的水珠在陽光下發亮。
  他微微俯下身子:六小姐,近來可好。然后遞上……

like抽筋 發表於 7-8-2010 22:27:28

  笑。
  蓮花。
  白紗裳。
  道是無情。
  且看碧溪上。
  風荷再拜楊柳。
  夜闌寂寞對廉勾。
  今宵夢寒,輾轉西樓。
  捧一朵白蓮在手,那一刻,我想我愛穆風。

他問過我,看向箏兒。眼神溫和。此刻,她紅紅的臉笑得無比燦爛。拎著紅裙子轉
了一圈,風,好看嗎?
  他瞇著眼睛說好看,伸手捏捏她的臉蛋。你怎么樣都好看的。
  箏兒便又提著裙角轉一圈。
  我忽然有些嫉妒。
  箏兒,我想回去。
  小姐,等等嘛……
  我想回去。
  我看著穆風,他看著箏兒:你先送小姐回去。我等一下去找你。
  我走得顫顫巍巍,箏兒納悶地扶著。
  他說,我等一下去找你。
  對——箏兒。
  箏兒,你愛穆風嗎?
  她不語。頰上有彩云飛。
  她的手腕上系著紅紅的絲帶,絲帶上有光滑的石子。我知道那是穆風送的,只有他
,找得到如此光滑的石子。自 清清的池底。
  箏兒,你愛穆風嗎?我固執地要一個回答。
  她捂著臉跑開。
  去找他嗎?
  心里輕輕糾起一個結,無聲無息。
  一邊的玉盆里,幾朵白蓮花靜靜開著。
  我不知道箏兒和穆風的開始,可我知道,他們一定早就開始了。在我不知道的某一
個夏天的池塘邊,自我在白蓮 花的清香中陶醉的時候。
  可好歹,我還有這幾朵的白蓮花。
  爹又讓人送胭脂來了。
  管家笑。小姐,這可是東邊帶過來的。好東西。
  我掂起那東西,圓的,鮮艷的紅色。像箏兒衣服的顏色。
  可別隨便糟蹋了。收好了。
  我便把它收到匣子里。不給箏兒,反正,他有穆風。
  
  風,小姐好象喜歡你。
  ……
  她把你送的白蓮花那樣細心的擺,她只在你面前講那么多話。
  ……
  那天從書房出來,自墻邊走過,我看到箏兒依在穆風懷里。
  風,我怕。小姐太美。
  放心。他的聲音溫柔如暮靄的晚風。我只愛你一個。
  你以后別再見她行嗎?
  我跑起來,心里面有東西堵得生疼。身后傳來箏兒的嬌笑。
  箏兒早就知道。他,或許也早知道。
  而她卻依在他的懷里,讓他不再見我。
  
  我不愿意這樣。
  我把那塊胭脂找出來,去找箏兒。我不可以連那些夏天的白蓮也失去。
  遠遠的,他們站在池子邊上,靠得很近。看到我白色的裙子飄近,穆風輕輕扶開箏
兒。
  小姐。
  可箏兒依舊牽著他的手不放。眼睛里閃著桀驁。
  我跑過去,池塘的水輕輕的響。我攤開手,那塊血紅剔透的胭脂躺在掌心里。
  箏兒的眼睛有點發亮。她喜歡胭脂的。
  給你。
  小姐……她欲語。
  不過,我狡黠地笑,我要換他。
  玲瓏玉指,指的是他。我以為我很聰明。
  穆風愣在那里。
  不,不行。箏兒的笑容在剎那間收起。他答應不再見你了。她非常懂得如何防備我

  可我只要夏日的白蓮花呀!
  不,不行!
  她推開我的手,死死抱住穆風的手,眼神冰冷。
  那塊胭脂倏地由我掌心落到水里,瞬間漾開一朵紅花。我慌忙蹲下去撈,不能掉的
,掉了我拿什么換我的白蓮 花!
  可撈起來,卻只是一灘紅色的泥。軟在我手里,還一點點往下滴。紅得像血,在斜
陽下哭泣。
  我驚恐地看著這可怕的一幕,不明白手上為何是一片血紅。慌亂中我拼命往身上擦
。弄得一身狼狽。
  箏兒有些不忍心,過來拉我。小姐,不要這樣。
  我固執地伸過手去:換他。
  她的眼睛又冰冷下來。這不可能。他不愛你。
  你如何知道他不愛我。我不甘心地問。你不是他,你如何知道。
  然后我看到她驕傲地笑起來,然后去抓穆風的手。告訴她,風,告訴她你不愛她。
她開始有點歇斯底里。他決不會愛你。
  我不信。看向穆風。他的眼睛里有點哀傷。
  風,告訴她……
 穆風……
  小姐,我愛箏兒。
  他最終吐出四個無情的字,神情憂郁,但聲音堅定。我愛箏兒……
  因為……我是一個怪物?我看著自己正滴“血水”的手,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箏兒眼中含著幸福的淚水,小姐,你不懂的。你只是喜歡他。有一天你會懂愛。
  我不懂,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懂?我開始輕笑。
  風總有一天會帶我走,小姐,請不要再妨礙我們。
  箏兒沒有看到我的反常。我送你回房去。
  不,他不能走。我掙開她的手。他走,我去哪里尋找白蓮花?我去哪里等待花開?
我去哪里度過夏天?我瞪大眼睛看穆風,無語。他躲閃我的眼神,看箏兒。
  箏兒開始拉我。小姐,不要鬧!
  她的力氣好大,拉得我手疼。她說我不懂愛,她否認我的愛,她還拉我!
  我用力掙扎,脫開她的手。她的紅衣服在我面前晃動,像一團火。
  你為什么不像娘一樣?我突然大聲嚷起來。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讓我猛烈地推她,
她被我狠狠一推下,掉進了池 子里。
  我看到她紅色的衣服在池子里翻騰,開始笑,箏兒,你像娘一樣溫柔就好了?
  接下來,我也終于看到穆風有多么愛箏兒。他想也不想就跳下池子去,兩三下就把
箏兒抱了上來。箏兒的黑發貼 在臉上,全身濕透,不停地咳嗽。可她終究沒有像娘那樣
。穆風緊緊抱她,仿佛要把她擠進自己的胸膛里。
  我走過去,拉他的衣擺。
  可是他推開我,用了力氣。
  穆風……
  我不置信地看他。
  可他的眼神冰涼,把箏兒擁得更緊。
  我看到他抱著箏兒站起來,盯住我。
  納蘭飄零,他說,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然后,揚長而去。
  
  低頭,我白色的裙上沾滿“血污”,血淋淋的鮮紅色。
  我以為我是他指間錯失的白蓮,卻不知自己其實只是枝頭啼血的杜鵑。
  第二日,穆風帶著箏兒離開了大宅子。一大早,從旁門出去。我站在他們后面看著
他摟她的腰。箏兒望了望我, 臉上有淚水,但我感覺到她的幸福。她是丫鬟,從小被買
來,一如一只沒有家的風箏,可終究有根線牽在穆風的手 里。
  而我,卻只是一朵飄零的花。
  穆風看也沒看我一眼,那成了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納蘭飄零,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他終究也認為我是怪物。
  
  我輕輕笑,把盆中的白蓮一片片撒到池子里,花自飄零,與水同去。
  從此,再不穿白色的衣裙。
  南宮塵來找我過。每次我都坐在池子的邊上,還是光腳浸在水里,提一籃花瓣,一
片一片扔進水里。
  他也不多說話,自顧自坐在邊上看我。
  你真像個仙子。有一回他說。
  我頭也不抬。照舊撒著花。他怎會知道我是朵多臟的杜鵑,沾滿血污,空啼枝頭,
注定無淚。
  他也不是穆風。
  他總在坐到夕陽斜下時起身回去,我依舊不看他。他便嘆口氣,第二天照舊來訪。

  他喜歡穿件淺藍色的衣服,很淺的藍色。像被霧蒙上的天空。而我始終懷念穆風古
銅色的皮膚,上面有水珠和陽光的溫暖。
  他說他忘不了初次見我時的白裙和盈盈淺笑,可我已不穿白裙,甚至不常笑。
  因為穆風不在了。
  新來的丫鬟怕我,除了必要的服侍,總遠遠躲開我。我閉口不言箏兒去了哪里,爹
也不多問。
  我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
  那一日,從不見面的四姐納蘭若雪沖進我的房來。她神色慌張, 可見了我,又故做
鎮靜。
  飄零,她見我提了籃子準備出去,急忙喊我。
  我停步。聽。
  去大廳吧。有皇子來選妃子呢。
  是嗎?
  去吧!你那么美,一定會選上的。
  我有點想笑。大皇子南宮偃,一個愛江山勝過美人的男人。南宮塵早跟我提過。
  我也知道納蘭若雪為什么不去,她和宰相家大公子的眉目傳情早在幾年前就已被箏
兒一眼看穿。
  我沒有多言,提了籃子往外走。
  她急急地叫,多好的機會,為什么不去呢?
  是啊,多好的機會,我一去,她便不可能被選上了。
  愛情真是玄妙的東西。或許,我是真的不大懂。
  我繼續朝外走。“撒完花,我就去。”
  聽見她在背后輕輕呼出一口氣,我揚起一抹笑。成全她吧。她本就該有段好姻緣。

like抽筋 發表於 7-8-2010 22:28:12

  而我,到何處都是一樣。
  到哪里不是飄零?
  當我拖著濕濕的裙擺,背后散開著長發,脂粉不施地走進大堂時。所有的人都呆住
了。人很多,最多得是女眷。可能沾親攀故的都來了,可沒有一個會認識我的。
  爹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飄零,快回去!
  我抬起眼,爹老了,鬢角有些許白發。他依舊不愿讓外人知道我的存在嗎?
  一個穿紫色衣服的男子從座位上站起。眉目間與南宮塵有些許神似。“請問這位小
姐……”
  “哦,是臣的小女兒。請皇子原諒她的無禮。臣這就遣她回去。”
  “納蘭府上竟會有如此佳人……”那男子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可有許配人家?

  “并無。”
  “哦?那為何不讓她一同受選?”
  “這……”
  “有何難處?”
  “小女,身有怪病……”
  “何病?”
  “……”
  “小女性情古怪,且天生無淚,恐是不祥之人。”
  那男子哈哈大笑。
  “這算什么病!”
  他從座上下來,伸手托我的下巴,“美人,叫什么名字?”
  飄零。
  “好名字!”
  “從今天起,你是我南宮偃的女人。”
  他在這大堂上便摟住我,霸氣十足。可他的眼睛里沒有柔情。
  倒是一旁的南宮塵,神情中有一種復雜的慌亂。
  然后南宮偃就接我到他的宮里,他的宮殿金碧輝煌,可是寒冷。
  他說過幾天娶我。
  我便一直坐在他安排我住的房間里,寸步不離。
  他不來看我,聽說他父王突然病重,他時常上那里去。
  我知道南宮偃想當皇帝。
  一個月后,我仍沒有等到我的嫁衣。
  有丫鬟來給我換上素服——皇帝南宮楚基駕崩。
  南宮偃衣回來就大發雷霆,依稀我從他的話里聽出,遺旨中繼承王位的是二皇子南
宮塵。
  他幾天不出宮,看到誰也不理,包括我。
  宮女都同情地看我,可我不在乎。他愛的是王位,而我,愛的是穆風。
  可是南宮塵卻喜歡我。
  南宮塵來找他的時候,我從屏風的后面走過,看到那一襲藍衣。
  “皇兄,我可以讓位……”
  “……”
“但我要一個人。”
南宮偃有些顫抖,我知道為了王位他什么都會愿意。
“我可以讓出王位,但,我要一個人……”
  我從屏風后面走出,我知道從那一刻起,我是他的了。
  南宮偃大聲笑:“塵,枉費父皇那樣喜歡你!”
  南宮塵也笑,他拉我的手。
  飄零,你愿意跟我走嗎?
  我默然,卻跟他走出宮去。
  到哪里不是飄零?
  他的白馬把我們帶到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有漂亮的院落隱藏在樹林里。
  他牽著我進去,楊柳堆煙,簾幕輕輕,一方鏡子般的池水,開滿白蓮。
  這里……
  這里是我為你準備的,我知道你喜歡池子。
  他怎么會知道,我哪里是喜歡池子!
  房間精致而雅潔,干干凈凈的白。坐落于水邊。一扇半圓的窗子對著湖面,從此我
便總搬一張方凳,久久坐在窗前。
  南宮塵天一亮就會來看我,穿著他淺淺的藍衣,他一點也不像個皇子。
  可南宮偃的宮女總是充滿愛慕地提及他,說他是皇子中最有才能的。
  大臣們決不會讓我放棄繼位,所以我要帶你來這里。
  你為什么放棄?
  你不知道嗎,飄零?
  我怎么會不知道,可是我愛的是穆風呀!
  于是只能說,
  這里挺好的。
  他陪我到水邊,陪我看流水伴著落花,隨著春去秋來。
  我無語,他便輕聲嘆息。可從來不走開。
  有一天他抓了一把土扔到水里。
  飄零,你知道水底為什么有泥沙?
  我丟下一抹花瓣,為什么?
  那是舍不得花瓣的塵埃,落到水里陪花漂流,等花兒累了,停了,塵埃便也停下蓋住它們。
  抬眼,他的臉色溫和。
  心里有些緊。
  所以,每一抹塵土,都在保護一片終于停泊下來的花瓣。
  飄零,你呢?
  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可他的眼睛里有點悲傷。

最后一朵白蓮花謝的時候,他來到我房間里。我正在窗口對著空空的水面發呆。
  飄零,今天不出去嗎?
  不,花謝了。我沒有回頭。
  他忽然激動起來。
  “你從來只是為了花而活的嗎?”
  可是花謝了呀!
  “花!花!花!你眼睛里除了花還有什么?”
  我眼睛里除了花還有什么?其實,我眼睛里甚至連花也沒有。那夏日的白蓮花,只
是一種遙遠的牽掛。
  “你就是看花,撒花!飄零,你卻從來不看看我嗎?”
  我轉過臉去。
  我看你呀。
  我看他的呀,看他的憂郁的臉,看他一抹藍色的衣。
  “可你眼睛里沒有我!”
  也許是的。
  自從那個人離去,我眼睛里便什么也沒有了。
  我看著他,卻不知該不該說話。
  “飄零,你真的是個怪物嗎?”
  可能吧。
  我轉過臉去,反正那個人也是這樣說的。
  他突然把我按到床上,手指扼著我的胳膊,神色有些失態。
  “飄零,你不愛我!你為什么不愛我?”
  他的眼淚落下來,滴到我臉頰,唇上,滾燙。
  我伸舌去舔。
  甜的。
  我說。
  他放開我,頹然坐在床邊。
  “你嘗盡世間最苦澀的淚水,卻注定無淚。”
  我忽然有些不忍,便輕輕牽他的袖子。他憐愛地撫弄我的頭發。
  你知道嗎,你不幸福。幸福的人才有眼淚,因為失去了他們的幸福。
  飄零,你到底在想著誰?
  我抬頭看他的眼睛。他的眼光清澈如水。
  我依舊無言。
  我到底在想著誰?是真的在想著穆風嗎?
  他依舊陪我,照顧我,對我溫柔地笑,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可他的眼睛里有悲傷。
  我忽然發現自己不喜歡看見他悲傷的樣子。
  他不再問我愛不愛他。
  只是把各式各樣的花放到我房里,菊花,梅花,或是春天的百合,清一色的白。
  于是我知道白色的不只有那些蓮花。
  他眼睛憂郁的時候我輕輕牽他的袖子,那樣他看上去會好一點。
  不覺間,他藍色的衣袖變成了我指間一縷溫柔的習慣。
  白蓮花再開的時候,他拉我到池子邊,讓我坐下來。
  然后他一下跳到水里,采了一朵交到我手里。
  他藍色的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
  我淺淺地笑,記憶里這樣的笑容離得很遙遠。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記得。
  那天你穿著白色的裙子,從欄桿上往下跌,那樣子就像個仙子。
  我想起遙遠的白裙子,想起那時竟以為自己是一朵白蓮。那時候還有箏兒,還有穆
風。
  好象有很久沒想起穆風了。
  其實你還是穿白色的衣裳最好看。
  是嗎?
  我無聲地笑。可我是一朵杜鵑啊!染血的杜鵑,是否也配得上那一片純白?
  可那以后,便不曾見你穿過。
  他不知道,白色對我是太干凈的顏色,我只有遠遠看才夠資格。
  我知道他在我房間里放了白色的裙子,可我沒穿過。
  但是他喜歡。
  回去后我找出那條白裙,雪白雪白的輕盈料子從手上滑過,純潔地讓人心疼。
  我穿上它,走到鏡子前,看仙子般的自己。
  我仍覺得自己的污穢,仍記得沾滿血的過去。我一點不想重溫那一段過往。
  可是他喜歡。
  我無聲地換上白色的衣裳,日復一日。
  姑且再當自己是朵白蓮花。
  至少,在南宮塵的眼中和指間,我是的。
  飄零,我會讓你幸福的。
  南宮偃死了。
  一日,他從集市上回來,帶回這個消息。
  邊疆戰亂,百姓民不聊生。
  皇帝南宮偃在執意攻打鄰國失敗后,羞憤自殺。
  飄零,我皇兄太有野心。
  而他太過淡然。
  可是大臣們不會放過我的。
  因為他是先皇最能干的兒子。
  心有些微微的疼,這好不容易的平靜日子。
  馬蹄聲聲,踏破一池清水。
  他一如既往的陪我在池邊沉默,可耳邊突然有嘈雜傳來。
  有人。我說。
  我去看看。他站起來。一會兒就回來。
  他藍的背影從容地走開去。
  我卻突然覺得他不會回來了。
  池水靜靜的。仿佛流了千年。
  于是我起身去找他。
  順著院落里被踩亂的花,應該能找到吧。
  我光著腳走到廳堂里,看到他和幾個男人坐著說話。
  一個橙色衣服的美少年狠狠盯著我。
  皇兄,他就是納蘭飄零?
  他拔出劍指著我。我要殺了她!

like抽筋 發表於 7-8-2010 22:28:51

  南宮塵攔住他。
  你不能殺飄零。
  他藍的身影擋住我。少年放下劍,眼神犀利。
  我終究會殺她的,皇兄。
  我又被帶去了皇宮。
  南宮飛把我關在他住所的內室里,很小,四面都是黑的墻,只有冰冷的床和兩盞寂
寞的宮燈。
  他帶去的人馬把南宮塵綁回來關在寢宮里,也把我帶到這里。
  他用酷似南宮塵的眼睛看我,卻夾著憤怒。
  我知道他恨我。
  是我把他清秀俊勇的兄長帶走,害死他桀驁狂放的大哥。在他和朝臣的眼中,我早
就已經是禍國殃民的妖姬紅顏。
  或許吧,只有這樣才是我,一個怪物,應該的宿命。
  南宮飛決定燒死我。
  他在皇宮的空地上燃起熊熊大火。
  納蘭飄零,皇兄不會來救你。
  他迫不及待要我死,好讓他被我迷惑的兄長早些清醒。
  我不怕死。
  死去與活著。
  到哪里不是飄零,飄零人世,或飄零陰間。
  南宮飛的眼睛里沒有半點溫度,他只是要殺死一個怪物,一個被母親憎恨,被父親
遺忘的怪物。
  對一個怪物,是不必同情的。
  我死去,爹會知道嗎?如果知道,他也許會松口氣吧。
  納蘭飄零,你笑什么?
  或許吧,離開,對我對這世間,都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我想起了南宮塵。
  那一襲的藍衣,沉默的微笑。
  曾經,我以為穆風是我的一切。可是,他丟下一句話離開了。
  納蘭飄零,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爹把我關在幽僻的宅子深處,當我是這個家的災難。
  小女身有怪病,恐是不祥之人。
  箏兒照顧我七年,最后,只施舍給我幾滴眼淚。
  小姐,請不要妨礙我們。
  到最后,只有南宮塵理我。
  我皇兄不會來救你的。你不要妄想了。
  我笑著看他,血氣方剛的漂亮少年,臉上還帶著稚氣。
  皇兄在他的寢宮里,你死了我才會放他出來。
  我知道的。
  這個國家需要南宮塵。
  所以,我必須死。
  心里有沉重的感覺,我死了,他會傷心吧。
  也罷,至少,擁有過了短暫的溫柔。
  南宮飛用劍抵著我的背推我走進火去。
  放開吧。我堅持我的微笑,我自己會走的。
  不,我要親手……
  我閉上眼睛,在死前,回想一下南宮塵的樣子。
  皇兄!
  我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拉開。輕輕落在地上。
  皇兄,你怎么……
  睜開眼,是熟悉的一抹藍。
  有衛隊打扮的人跑來,三皇子,二皇子以死相逼,這才……
  南宮塵解開我身上的繩子,飄零……
  我笑著,他來救我了。
  他的眼神讓我想到那天撲進池子的穆風。
  飛,我必須帶飄零走。我不能丟下她。
  南宮塵的劍橫在自己的脖子上。
  飄零,你愿意跟我走嗎?
  我拉著他的袖子,跟他走出宮去。正前方的宮門好高。
  飄零,我以死相嚇,他們不會追的,出了宮,我們一定能走。
  飄零,你笑得真美。
  這一刻,我再不是這世間最寂寞的人。
  宮門越來越大。
  再幾步,我們就能出去了。南宮塵放下劍。飄零,我們自由了。
  背后卻傳來風聲。
  慌忙地回頭,卻只見一抹藍色的袖子拂過眼睛。
  皇兄,你……
  南宮飛提著劍呆立在我身后,原本我該站的位置,倒著一片令人暈旋的藍。
  我不置信地看著紅色的血漸漸染紅南宮塵的衣服,
  再幾步,不是自由嗎,可這血,是哪里來的。
  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卻看不到熟悉的笑容。
  我用力拉起他,他說要帶我走,可他怎么自己倒在了半路上?
  他的身體在慢慢冷掉,身后的火還在熊熊地燒。
  飄零,你像個仙子。
  飄零,你愿意跟我走嗎?
  飄零,你不幸福。
  飄零,你知道水里為什么有泥沙?
  飄零,我會讓你幸福的。
  或許,我是注定要飄零的。
  南宮飛跪坐在他自小敬愛的兄長的尸體邊,眼淚滴到泥土里,漾開點點的褐色。
  你走吧。
  我站起來。
  火光熊熊。
  我向燃燒著的火走過去,
  你知道嗎?幸福的人才有眼淚,因為失去了他們的幸福。
  到哪里不是飄零?
  低頭,我白色的衣衫上沾滿溫熱的鮮紅。
  我依然是那朵啼血的杜鵑。
 只是。
  塵,我終于明白。
  火光中,仿佛能看見娘的微笑。
  有甜的東西順臉頰滑到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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