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ke抽筋 發表於 7-8-2010 22:30:52

[轉]鸞鏡

羈賓王養一鸞,三年不鳴。后懸鏡照之。鸞睹影悲鳴,一奮而絕。
  ——《異苑》

  我生在西域的山中。
  那山靜謐,林木森森。空氣是澄澈的淡碧色,宛如一塊無形質的貓睛石。我曾聽一只自遠方來的燕子說起,在西域,到處是大片大片的沙漠。那地方黃沙莽莽,沒有樹木,沒有水,有的是酷烈的太陽與狂風。人們將一種叫做絲綢的東西,從遙遠的中原,送到西域。很多人迷失在沙漠里,永遠不再出現。
  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些。
  我一直在這山中。渴飲流泉,饑餐野果。春天的繁花,冬天的雪。這樣平靜的流年,沒有任何痕跡。
  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是什么原由,一個生命,無中生有,從虛空的虛空之中,就跌落在這個世界上,占一席之地。有血,有肉。
  這座山,便是我全部的記憶了。
  我生著寬廣的雙翼與修長的尾。從頭到腳,一身淡青色。
  愛惜自己的羽毛。入夜必擇一棵高大樹木,棲于枝巔,讓尾巴如奔流的瀑布傾瀉而下。
  每天的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我會振翅飛上天空。那個時候的天是空靈的青色,我知道自己在這里,失去輪廓。
  除了如此,我看不到與自己相同的顏色。
  于是我在西域的天空上飛翔。一圈,又一圈。
  被融化的感覺是快樂的。
                 
  山中飛鳥無數。
  自我有記憶以來,便是如此。此地從沒有過走獸,只有飛禽。
  五顏六色的,穿梭來去的,颯杳輕疾的。寂靜的林中,有一根枝椏落地,眾鳥便齊齊舉翅,四散驚飛。
  一場又一場變幻的煙花。
  清澈的天空中掠過陣陣鳥群。總是鳥群。帶來回旋的風聲,象無數流星同時劃過。
  每一年的春天我都看到這山中充滿詭秘的舞蹈。他們一對一對地,飛翔,追逐,羞怯而狂放地翻飛。
  夜間處處響起哀怨美妙的歌聲。
  空氣變得熱而香。繽紛的羽毛,象矢志凋零的花,不管不顧地墜落。
  然后他們會雙雙地銜來樹枝和泥土,筑成窩巢。蹲在巢里,他會用嘴為她梳理羽毛。她會生下晶瑩的卵,孵出小小的孩子。次年春天這些孩子又會重復相同的過程。
  我目睹這些神秘的事件。年復一年。
  每個飛鳥都找到和自己同樣的一只。每一只巢都住著同樣的兩只鳥。
  燕子是黑色的。鷺鷥是白色的。杜鵑是棕色的。錦雞是彩色的。
  但我看不到與自己相同的顏色。
  很想知道身上被其它鳥兒的嘴輕輕梳過的感覺。但那是在巢里才發生的事。兩只鳥,一個巢。我沒曾得到過,進入那個世界的許可。
  只得愛惜自己的羽毛。棲于枝巔。長長的尾,如瀑布華麗地流下。
  從來沒有誰告訴我,為什么獨獨是我,生成天空的顏色。
                 
  我沒有名字。他們叫我青色大鳥。
  不會唱歌的大鳥。
  每一只鳥都會唱歌,但我不會。生來就不會。我沉默地度過那些騷動的春夜。因為我是唯一的一只,沒有名字的青色大鳥。
  春天的繁花,冬天的雪。啊,這樣平靜的流年,流年,流年。
  有時夢見我從沒有見過的黃沙,駱駝,狂風和絲路。
  但是夢不見自己的名字。
                 
  林中的鳥全都飛起來了。黑壓壓地遮蔽了天空。
  他們急急振翅,飛往同一個方向。
  鳳凰來了。
  我聽到千萬個聲音重復著同樣的一句話。
  我展開翅膀攔住飛過的一只白頭翁。
  鳳凰是誰?
  他驚訝地看著我。他是百鳥之王啊。難道你不知道嗎。鳳凰來到哪里,那里的所有飛鳥都要去朝拜。鳳凰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鳥王。
  他不再多說,匆匆飛走了。
  我便也尾隨其后。
  方圓百里的鳥大約都集中在這里了。樹林好似被覆上一條巨大的錦被。他們沒有發出任何嘰喳聲。百鳥朝鳳,靜穆地肅立。
  鳳凰站在被簇擁的中心。最高的一株巨樹的樹巔。他們真美麗。他們。因為鳳凰有兩只。
 我驚異地發現鳳凰竟與我如此相象。同樣的廣翼,長尾,連頭頂那簇小小的羽冠也一模一樣。
  但他們是七彩燦爛的。披掛了天下的彩虹與朝霞,呵,光華耀目,百鳥之王,從未見過這般的光榮與偉大。
  我敬畏地飛過去。鳥王靜靜地旋過身子。虹飛霞舞。
  鸞,你來了。
  鳳凰說。
  鸞。
  第一次,從這無所不知的鳥王口中,得知我的名字。
  我叫鸞。原來。
  我斂起翅膀謙卑地低下頭去。鳳凰。
  鳥王笑了。不。鸞,我是鳳。我旁邊的,才是凰。鳳是鳥王,凰就是鳥后。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鳳是鳥王,凰是鳥后。一個王有一個后。但鸞可以有什么。
  鸞是不會唱歌的青色的大鳥。
  鳳的眼睛溫和地望著我。鸞,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回答你。
  鳥王,請告訴我,為什么只有我是鸞。
  鸞,你不可以選擇自己。你已經是一只鸞。在人間,你是與我齊名的祥瑞之鳥。你是神秘而美好的生命,人們以看到你為榮。你想知道他們是多么地珍視你嗎。
  我只想知道,這世上還有沒有其它的鸞。
  有。但是你永遠也找不到它。鳳微笑地說。鸞是只能孤飛的鳥。我今年一萬五千歲,沒有看到過一只鸞被允許找到其它的鸞。
  鸞是孤獨的祥瑞。
  世上沒有成雙的鸞。
  鳳高高地站在朝陽下,光彩流動,如七寶樓臺,慈悲莊嚴。
                 
  我離開了我出生的山林。
  展開巨大的翅膀,掠過青色天空。風聲在我耳邊呼嘯。云朵在我翅下破裂。
  我要去找,另外的一只鸞。
  鸞是只能孤飛的鳥。但是鳳說,這世上有其它的鸞。鳳是無所不知的。
  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會有另外的一只鸞,一只,象我一樣的青色大鳥。
  也許永遠都找不到。但是這種尋找本身,就已經是那不可實現的青鳥。
  在飛翔中我感覺到那另外的一只鸞。它在那兒。我不知道它在哪兒,但是它一定在。它在我飛翔的任何一個方向的盡頭。
                 
  我俯瞰著身下掠過的大地。風生云起。
  我看到了夢中的沙漠。烈日灼身。莽莽的黃沙,沒有生命的跡象。
  還有絲路。原來絲路并不是一條路,它是看不見的。中原來的商旅,將絲綢馱在駱駝的背上,穿越沙漠跋涉到神秘的西域。絲路只是一個方向。茫茫的,與死亡和失蹤相鄰。但,多少人前仆后繼。
  大鳥啊大鳥,你是誰,你要去哪里。
  有時遇到別的飛鳥,它們會驚奇地問我。
  我說,我是一只鸞,我在尋找一只鸞。
                 
  西域的沙漠真的很多。一片連著一片。
  我毫不回顧地穿過那些海市蜃樓。干渴中,也知道那是精美的騙局。
  然而我巨大的翅膀,擊不碎這樣的虛妄。
                 
  鸞!
  我墜落在沙漠中央。我沒有力氣了。
  我聽到一個聲音驚呼著。有一雙手把我從灼燙的沙上抱起來。
  那是人。一隊走在絲路上的商旅。
  人們迅即圍攏過來,竊竊地議論著。
  天啊,真的是一只鸞。天降的祥瑞啊。
                 
  后來我知道那天我墜落的地方是屬于羈賓王的領土。羈賓是西域無數小國中的一個。但君王一樣是君王,有無上的光榮與威嚴。就象鳳。
  所以我這個祥瑞被送至羈賓王的王宮。
  他高踞在王座上。披一襲紫紅錦袍,虬髯滿腮。堅定傲岸的眼神。
  這只大鳥是什么東西。冷冷地掃了我一眼。君王是不會少見多怪的。生來就擁有太多好東西。對他,我只是個“什么東西”。
  商隊中領頭的老者雙手交叉于胸前彎腰行禮。
  啟稟國王陛下,這只鳥叫做青鸞。在我們中原,它是吉祥如意的征兆。傳說中,青鸞是神仙的坐騎,它象鶴一樣地長壽,象鳳凰一樣地珍奇。它是可遇不可求的神鳥——
  我乏力地躺于階下,做夢般地,聆聽這白須白發的,來自中原的陌生老者細述我的來龍去脈。
  不不不。我不是鶴,不是鳳凰。鳳有凰,鴛有鴦。一個王有一個后。
  而我是孤獨的鸞。
  忽而覺得十分疲倦。我飛了這么,這么久。
  恭喜陛下,這鸞鳥降于貴國,可見陛下恩澤廣布,國運昌隆,不日必有喜事。鸞的鳴聲更是天籟,所謂鸞鳳和鳴。在中原,是夫婦合好的吉祥話。

like抽筋 發表於 7-8-2010 22:31:41

  你說錯了。我從來就不會唱歌。我極力地想要反駁,但知道他們是聽不懂我的話的。
  王高傲地昂起下巴。既是如此,把這鸞留下,你們下去領賞吧。
  老者及從人眼中閃出光芒,恭恭敬敬地,行禮而退。
  他們多得意。因我替他們贏得了什么。鸞降于國,極大的吉兆。每個人都歡喜。
  鸞降,那是我精疲力竭的墜落。或者我是人人的祥瑞,但不是我自己的。世間充滿了諷刺。
                 
  或許是那老者的一番言語打動了王。他花費時間心力,親自為我設計了一只美麗的樊籠,命巧匠連夜打造。為了匹配我巨大的身軀,用去無數黃金珠寶。
  寶石在錯落的純金欄桿上,閃爍幽深冷冷的艷光。從此這便是我的天地了。
  我離開山林。飛越沙漠。尋覓的旅程,終結于一場豪華的,終生的禁閉。
  我出不去了。但我還是相信,這世上有另外的一只鸞,在某處。象我一樣,寂寞地回旋,融化于曉色天空。它一定在。
  王把我賜給他的一名寵妃,喚作迦絲黛。
                 
  金籠矗立在幽暗的殿角。一張巨大的波斯地毯從宮殿彼端鋪到此端,繁復艷麗的花紋,無窮盡地伸展著。那樣環環相扣,永不疲倦的圖案,是一種貪婪。日復一日地,生生不息地。我恨這張地毯。廣袤的繁華里,我占據一角。
  迦絲黛不喜歡光亮。她寢宮的窗子全部由絲綢窗簾遮擋著。那些,穿越絲路從無限的荒涼中來的華美織物。
  她用得起整幅整幅來自中原的絲綢做窗簾。即使是在宮中,亦是奢侈的。但她毫不在意。從未正眼看過它們。
  是啊,她有理由這樣的不在乎。王肯給她,不管她要什么。最好的東西要給最好的女人。王說。比如我。
  人們總是傾心遙遠難以得到的物事。我是遠方來的異物,就被提拔為最好的東西。沒人去想中原的祥瑞是否也適用于西域。
  迦絲黛并沒有要過我。她甚至不知道我。是王將我賜給她。
  迦絲黛,這是一只青鸞。那個中原的販絲商人說,它是神仙的鳥。我把它賜給你,它應該和你在一起。王忽然降低他高貴的頭顱,貼近她的耳邊。迦絲黛,你就是神仙。
  妃子謝陛下恩賜。
  看這只鸞,有多美。你喜歡嗎?
  喜歡的,陛下。
  我自籠中旁觀這一切。他是王,永遠高高在上,龍行虎步,偶爾給些什么與人,便是“恩賜”。
  但在這間昏暗的屋子里,他不自覺地流露軟弱的戀慕。他“賜給”她東西,惟恐她不喜歡。
  迦絲黛面無表情地說她喜歡我。我沒興趣也沒信心去博得她的喜歡。
  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迦絲黛,請為我一笑。
  于是她蒼白無奈而美麗地笑了。
  她一定要笑的。她不可以不笑。王說,請為我一笑,那是命令。但看到王的眼睛,我知道,這個笑容,是迦絲黛賜給王的。他們的地位,忽而顛倒。
  王變得很小很低,俯伏塵埃,施盡解數,換得這個女子蒼白的一笑,便歡喜滿足,得以生存。只因他先她而心動。啊,在愛中,眾生都顛倒。
                 
  迦絲黛是波斯與中原人的混血。她生著漆黑的頭發,自頭頂潑墨至腳跟。蒼白的臉上,一雙淡碧色的眼睛,清澈透底,但是詭譎。就象她那只波斯貓。
  貓亦是王弄來逗她歡心的好東西之一。與我一樣。我這神鳥,忽然變成給女人解悶的消遣,但我不在乎。以這只貓的體積,加上籠子的阻隔,它不對我構成任何威脅。
 況且迦絲黛本來也不理會我倆。我和貓。她只知在陰暗的宮殿里坐守著羊脂油燈,遣開所有侍女,默默出神。她只穿黑衣服,看到她就是夜晚。
  那些鮮艷的絲綢,她把它們掛在窗子上。
  王下朝后,便來找她。帶來各種奇異的東西。水晶杯,夜明珠,石榴石,祖母綠。迦絲黛,你喜歡嗎。
  喜歡的,陛下。
  為我跳一支舞。
  于是迦絲黛將所有珍寶都披掛在發間、身上,開始在華麗的地毯中央,跳她擅長的胡旋舞。她的黑衣裳飄散開來,長發飛旋,踏著顛狂急切的步子,呵,一切都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天堂地獄,只此一舞之差。那些珍寶,幻化成夜色中的流螢。
  王手中那杯葡萄酒傾流在地上。迦絲黛,你不是人間的人。王的喉間擠出熱切痛苦的呼喚。啊,迦絲黛。他顫抖著取下王冠,戴在她的頭上。我只是人間的王,你卻是天上的神啊。
  陛下,妃子當不起這樣的稱呼。
  迦絲黛屈膝下跪。燦燦的王冠照亮她的臉,但她的綠眼睛,不泛半點波瀾。
  她不喜歡王冠,她不喜歡珍寶,她不喜歡彩衣,她不喜歡光線。
  她不喜歡貓。不喜歡我。
  迦絲黛什么都不喜歡。
  自從王把我賜給迦絲黛,我便不見天日。金籠永遠矗立在幽暗的殿角,沒人記得把我搬出去透透氣。這里沒有晝,沒有夜,永遠是亮著昏黃的油燈,照耀著四壁和地上,那些纏枝連環的艷麗。時間在這兒,失去意義。
  我斂著翅膀,局處于這金碧輝煌的小小空間。我都快要忘記,曾經怎樣地展開我巨大的雙翼,天風在身下呼呼地吹。但我記得,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那只鸞。
  我將要在此地被幽囚至死了。但沒關系。那只鸞一定是存在的。
  白發的販絲老人說,青鸞是神仙的坐騎。于是我沾上圣潔的神光,受世人尊崇。
  可是飄渺的云霧,孤獨的飛升,多可恥。
  世上沒有成雙的鸞。
  我和迦絲黛在一起。王說她就是神仙,但我知道她不是。她只是一個穿黑衣服沒有笑容會跳胡旋舞的波斯女人。
  笑容是恩賜。在這顛倒的世界。
  呵,這世界里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鳳有凰,鴛有鴦,王有迦絲黛。是什么令一個生命,得有另一生命。生涯茫茫,迢迢千里,都找到。
  我蹲踞在籠中,思考著這些問題。與貓鎮日相對,互不理睬。
                 
  她總是坐在梳妝臺前。在窗幔下,一張寬大的胡桃木妝臺,烏沉沉的光澤。雕飾復雜的花紋圍成拱形,圍繞住一片微光的青銅。從我所在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迦絲黛半側的背影,她對住那片青銅坐著。一坐便是一整天。
  我知道那東西叫做鏡子,但我不知道迦絲黛為什么要坐在它對面。
  昏沉盲目的宮殿里,流光在鏡子上閃爍。
  王伸出碩大的手掌,掌中橫臥一個小小的黑玉瓶。迦絲黛,這是和闐來的玫瑰油。
  謝陛下賞賜。
  聽進奉之人說,要用三百斤花,才制得一兩油呢。迦絲黛,不要小瞧了這一小瓶,它比金子還貴幾分。
  陛下之恩,天高地厚。
  讓我為你涂上。王站在她身后,將玫瑰油倒在掌心,全部涂抹在她長長的黑發上。
  不通風的宮殿里,霎時狂香濃溢。三百斤花,一兩油。被壓榨的多少精血,在打開瓶蓋的彼刻,兇悍地噴薄而出。花不甘心就死,詭異地還魂。
  迦絲黛的黑發上,滿附著花魂。
  王扶著她的雙肩,向鏡中望著。啊,我的迦絲黛,我不知道我要怎樣對你。王雄壯的頭顱埋進她的發絲里,聲音顫抖。我疑心他可是要被那濃香熏死了。
  他是王。在他的國度內,縱橫披靡,睥睨所有的人與獸。她只是他的一個臣民,被他供養的,受他控制的,她的生命都屬于他。但,他迷戀她,不可理喻,變成弱小嬰兒,要依附在女人的頭發里。三千煩惱,都歸他了。
  迦絲黛反手撫摸王的頭頸。她的眼睛遙遠冰冷,象沒有表情的祖母綠。
  花的冤魂飄散在宮殿里。死亡可以這樣地芳香。
  迦絲黛,這只鸞叫過嗎。
  陛下,沒有。它沒有叫過。
  中原人說鸞會唱出世上最美的歌聲。可是它怎么不會叫?
  陛下,也許再過些日子,它就會叫了。
  不,我是不會叫的。在山林中和在籠子里,我都是不會叫的。
                 
  迦絲黛坐在銅鏡前,頭上戴著一張發網。是王剛剛賜給她的。他親手為她戴上。王對于打扮這個只喜穿一身素黑的女子,有一種狂熱。纖細的黑絲線消失在頭發的底色中,從上到下,這絲網絡住無數顆夜明珠。女人的黑發,憑空生出萬點明光。王離去的時候,眼中也充滿星夜。
  她真是美。我也覺得。
  她忽然直勾勾地瞪住銅鏡,身子顫抖,雙手死死地抓住梳妝臺的邊緣,指甲陷進木頭里去。她好象看到了極恐怖的物事,整個身體絞扭成劇痛的表情。
  仿佛有一世紀。真長。
  阿普!迦絲黛以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慘厲聲音叫道。
  她猛然擰身。
  她身后,遠遠地站著一個人。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這里除了王,幾乎是沒有人來的。那人一步步走過來。

like抽筋 發表於 7-8-2010 22:32:53

  迦絲黛站起身來,緊握雙拳。掌心滲出絲絲紅血。她那雙眼睛鮮凄凄地綠,燃燒著一種妖艷的火焰。
  冰冷的迦絲黛,蒼白的迦絲黛,漆黑的迦絲黛,忽然變得可怕地美麗。
  迦絲黛,我來了。那人說。
                 
  一開始我以為這個名叫阿普的人是迦絲黛的仇人。因為她忽然間就撲過去,雙臂用力地抱住阿普,死命地勒緊他,好象要把他勒死。
  她眼中發出異光。突然間,她一口咬在阿普的肩頭,鮮血順著他的衣衫淌下。阿普也用力抱著她。他們不出聲地,安靜地廝殺作一團。
  阿普,阿普,阿普,你為什么現在才來?迦絲黛抬起頭來,嘶聲問道。她嘴邊有一抹血跡。
  阿普撫摸著她的臉。迦絲黛,我一直在找你。
  你讓我受這么多的苦。
  你也是。
  啊,他們才是一對。原來我全盤猜錯。但,誰說他們不是仇人?這樣的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迦絲黛,我聽說國王很寵愛你。
  你的肩膀還疼嗎?
  她無限溫柔地親吻著他肩上的傷口。阿普閉上了眼睛。他們不再說話。宮殿內如此安靜,我和貓,我倆注視著這纏綿的一對。時間多寶貴。
  迦絲黛,我要走了。
  她臉上變色,嘴唇發抖,說不出話來。不不不,不要走不要走,生世荒涼,碰上了,就不要放他走,這一走,又是千年——
  我替她急。
  阿普,不要走!終于喊出來,雙臂放任地纏住他——啊,我不放他走!
  ——那男人眼中有淚落下。迦絲黛,你是國王的妃子。
  阿普……但你是我的男人。
  他輕輕地推開她。迦絲黛,我,不是男人了……為了進宮,我做了太監……
  呵,這樣決絕的殘毀。他要來見他愛過的女人一面。什么都敢做。男女之間,最最無理可喻的因緣。但他不再是男人。
  迦絲黛驚詫地望著他。
  阿普!她封住他的嘴唇,用她的唇。不準他再說,不準他再說,不準他再說。
  淚水痛切地流下。
  發網不知何時斷裂了,千萬顆明珠滾落下來。我想起那遙遠的日子里,在山林的春天,啊,那些繽紛的羽毛,象矢志凋零的花,不管不顧地墜落。
  散落,一地的星光。
                 
  阿普是常常來看迦絲黛了。他是宮中的太監,可以自由出入,不會惹人疑心。
  知道迦絲黛的秘密的,只有我和波斯貓。
  太監是宮中地位最低的人。還不及宮女。宮女尚有得寵晉升為娘娘的可能性,而且,宮女畢竟是完整的人。而太監,永遠是最卑賤的塵泥,陰山背后,沒翻身的希望。噩夢且成為他人口中的笑柄。世上的人有男人和女人兩類,太監被劃出兩類之外。
  人類不要他們了。太監是人中的孤魂,陽世的野鬼。凄凄惶惶。
  阿普是太監。他的職責之一,是伺候國王,來——臨幸他的寵妃迦絲黛。
  他要隨著國王前來,一路捧著長長的紫紅色王袍的后裾。他要清洗葡萄和哈密瓜,給王和妃子享用。他要整理迦絲黛的象牙床,在床褥灑上麝香粉末,以便王能度過一個芳菲醉人的春宵。
  王哈哈大笑著,揮手令眾人退下。阿普默默行禮,退出寢宮。回頭一眼,看到王正把一串翡翠項鏈環繞在迦絲黛的脖子上,同時深深地嗅著她發間的香氣。
  阿普咬碎鋼牙,咬不碎恥辱和發狂的嫉妒。我看見迦絲黛妖艷的綠眼睛,在阿普消失在門外的時刻,一下子寂靜。象兩只營營亂飛的螢火蟲,死去。
  王跪在地上,把頭埋在迦絲黛的雙乳之間,發出模糊低沉獸類般的吼叫。迦絲黛的臉上,忽然掛下了兩行淚水。
  我以為,她的淚水也會是綠的。但不是。她的眼淚透明,透明得,仿佛沒任何心事。
  那個人已淪落塵泥,殘缺不堪。
                 
  每一次王臨幸迦絲黛,都如最初一般的不可置信。太渺茫了,這蒼白恍惚的美人兒,仿佛不可到手的。就真的到了手,她在他身下了——還是覺得渺茫。不,這不是真的。纏綿到緊要關頭,王忽然咝地倒吸一口冷氣,抬起他強壯的身子,象第一次一樣,驚奇地俯視身下的女人。忽覺愧疚。這奇異的女人呀。縱使他娶了她,錦衣玉食,金珠寶玉地供養著她,縱使她謙卑地侍奉著他,自稱臣妾,他還是沒權利。
  他占有她。但在心里,是她占有他——只是她不屑,不愿,也不知。
  王不知道,每一次他在她身上時,迦絲黛心中只想著一個,永遠不能和她這么做的人。
  我目睹這樣的展轉。鳳有凰,鴛有鴦,王有迦絲黛,迦絲黛有阿普。王不能有迦絲黛,迦絲黛不能有阿普。不,太復雜。世界是不講理的。
  只有我簡單。什么都沒有。
  王越來越寵迦絲黛。陛下之恩,天高地厚。她這樣說了。但,王有恩,王有愛,恩與愛,不能合成一個恩愛。恩愛之間,不能兩全。迦絲黛,不知不覺,負盡深恩。
                 
  阿普,帶我走吧。
  迦絲黛,我們逃不出去。
  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帶我走。
  迦絲黛……你跟我走,還有意義嗎。
  阿普轉過頭去,不看她。迦絲黛不明白,對于男人,生理上的重創足以使他不復為人。阿普不再是她認得的阿普。她只知她要他,是太監有什么關系,她愛他不單是為了在床上。女人,情深似海,一意孤行,固執地——我要跟你走!
  阿普不懂得迦絲黛的純粹。迦絲黛也不懂得阿普的恥辱。啊,什么時候,這樣的兩個人,開始隔膜?
  他們遠了。他們遠了。他們遠了。
  她無限辛酸地抱住他。鼓起最后的余熱:阿普,帶我走!
  迦絲黛,你好——
  相擁的兩個人回過頭來。王自長垂到地的絲綢窗幔后走出來。
                 
  迦絲黛的臉瞬間蒼白,但迅即寧定。艷綠的眼睛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光輝。
  她放開阿普,徑直走到王面前。
  陛下,我背叛了你。請處死我。
  王不眨眼睛地看著她,忽而哈哈狂笑。迦絲黛,你,你竟愛上一個太監!
  陛下,他是我的男人。迦絲黛一字一字地說。
  哈哈……一個太監……
  他是我的男人!她兇悍地,全身迸發灼人的烈光。
  王的笑聲漸漸止息。他的眼神悲哀。迦絲黛,你要為他求情嗎?
  她回頭看阿普。整個事件,他袖手旁觀,若無其事,他在微笑。迦絲黛也微笑。不,陛下。我終于明白了,他生不如死。他已經變了,雖然我仍然愛他。這樣也好,趁我們,還沒來得及互相輕蔑——她雙手交叉于胸前,彎下腰去:陛下,請處死他!
  王渾身顫抖,如即將爆發的怒獅。他將要發怒了。他要處死他們了。
  ——他忽然跪了下去。啊,迦絲黛,我寬恕他,我寬恕你們。他是太監,你沒有背叛我,迦絲黛。我原諒你。我會放他走。王無助地嗚咽著。迦絲黛,我那么愛你!我求求你,請你求我饒了你們。
 迦絲黛漠然微笑。陛下,我一直都在背叛你。
  請處死他。
  王臉若死灰地站起來。仿佛被判了死刑的,是他。
                 
  三天后,王又來到迦絲黛的宮殿。他好似一下子老了數十歲。
  他知道他永遠地失去她了。
  迦絲黛,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拍了拍手。
  一名宮女端著雕漆盤子走進來。
  阿普——的頭顱。
  他還半張著眼睛。有奇異空洞的目光。蒼白的臉上,神色如此地安寧。
  結局對他,是慈悲的。時間完美地停頓。
  迦絲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中無淚。王把那個頭顱擺在案上。迦絲黛,這是我送給你的,最后的禮物。
  王倒了一杯葡萄酒,坐在錦墊上。他又拍了拍手。門外走進兩個大漢,抬著一塊巨大的木板,木板上,布滿向上的刀尖。
  他們把它放在地毯中央,躬身而退。
  迦絲黛,你可否再為我跳一支舞。
  迦絲黛笑了,啊,前塵,多么錯綜的,酸苦的,都過去了。這一生一死的兩個男人,一個了結了她的留戀,一個清洗了她的罪孽。如今他們都在這里,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一起看著她,跳最后一支妖艷的舞。多干凈。
  她縱身跳上刀尖,象蝴蝶一樣,輕盈地飛舞。長發散亂,黑裳飄揚,那顛倒眾生的胡旋。哦,一切都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天堂地獄,一舞之差——
  木板漸漸變成紅色。迦絲黛的綠眼睛,散盡了一切魅惑的光,變得前所未有的純凈。她一直在微笑。
  她終于跌倒。一只巨大的黑蝴蝶,如此優雅地墜落。
  鮮艷奪目的紅花,朵朵開出來。
  王手中的水晶杯被捏碎。

like抽筋 發表於 7-8-2010 22:33:31

 迦絲黛不在了之后,這宮殿里就只剩下我和波斯貓了。王不再來。除了喂食的宮女,沒人再記得我倆。我這個神鳥終于被人遺忘。
  我有足夠的時間來反思一切。一生那么長。啊,我的一生,難道就只為了要見證這一場殘酷滅裂的情緣?之前和之后,我有過什么?
  人們說,情由心生。孽,也由心生。或許無法分清。有了情,孽就跟著來了,就象形與影。迦絲黛,阿普,王,一場情孽,劫灰飛盡。茫茫的生涯里,大家遇到,悲歡生死,鬧一番,各奔東西。不知不覺,已是一生了。
  他們都有過。只我是空白。我不甘心。
  鸞是孤獨的祥瑞。鸞的宿命里,沒有情,沒有孽,只有吉祥的空白,不然怎得飛升,與神仙同在?
  神仙居于,無喜無恨,九重天上。
  但我真的吉祥嗎。我降落此地之后,都發生了什么?
  我整日思考著這些問題。
  還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只鸞。
  或許我是一只有凡心的鸞。所以沒資格給人帶來吉祥。
                 
  很久之后,我忽然見到了久別的王。
  他陪著一名長袍儒巾的人走進來。
  歐陽先生,這就是三年前敝國降臨的鳥。可正是貴國傳說中的鸞?
  那人衷心贊嘆:善哉,正是青鸞臨世,福氣,福氣。
  曾聽貴國一名商人說,鸞的鳴聲甚是動聽。但此鸞來后從未開口。
  陛下,據史書記載,鸞見同類則鳴。此鸞形單影只,如何能鳴?若見到同類,它便會一鳴驚人了。
  可是到哪里去找另外一只鸞。
  王始終郁郁的神氣。
  那人環視四周,忽然臉現喜色。陛下,我有一法,可令鸞鳥開口。
  他打開籠門,將我抱至落滿灰塵的梳妝臺上。我望向那面看得熟了、卻從未見識過其中內容的銅鏡——呵,我看到了,一只廣翼,修尾,青如曉色天空的巨鸞,昂首而立——另外的一只鸞!我終于找到它。
  忽然間,一股辛酸甜美、劇烈疼痛的暖流沖破了我的心。胸中有個什么東西,嘩地一下,碎裂了。我抑制不住自己——
  我唱出了從前在山林里沒其它鳥兒唱過的絕美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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